电视剧《鸣龙少年》剧照
近期在央视八套收官的青春校园剧《鸣龙少年》,明线讲述了两位教师雷鸣(张若昀饰)和桑夏(黄尧饰)共同成立鸣龙中学11班,帮助五位学生突破学习困难和生活困境,最终考上大学的故事,其中不乏向国内外同类经典剧作致敬的元素;暗线则通过各类角色、多重视角的“小剧场”反映了社会大背景下的教育“老难题”,也触及诸多新热点,例如与日俱增的学习压力与低龄化的精神疾病、屡禁不止的校园欺凌和网络暴力、原生家庭束缚、女性身份困境、集团化办学的公平与效益平衡、选课走班制的利弊之争、课后补习的生意与公益之辩等。但是,仅靠塑造超人教师、挖掘异才学生和堆砌社会问题,并不能脱离教育类型片的既定套路。
什么样的教育是好教育?
如果说《鸣龙少年》存在可圈可点的创新之处,那就是通过叙事完整、人物自洽、拍摄扎实的主题单元,认真呈现了一些属于教育原理和哲学层面的议题,有助于启发人们溯本求源地追问教育自身的“应然使命”而非附着在社会期待之上的“实然无奈”。
何谓教育的原理问题?价值论和知识论是其中绕不开的两大类。通俗来讲,就是上学受教育有什么价值?什么样的知识是有用的?
结合剧情设置的第一层背景——高考——来看,这些问题的答案或许显而易见:受教育的价值不就是考上好大学、找份好工作吗?高考高考,当然是考试知识最有用!
然而,如果继续考量第二层背景“新高考”,那么透过剧中师生的经历,观众就会发现,死记硬背、机械重复的知识似乎不太管用了;新高考所强调的“核心价值、学科素养、关键能力、必备知识”在剧中都有不同程度的具象化表征。
接下来的第三层背景是“高中教育改革”。相关政策文件都明确指出,高中教育的新定位是要促进学生适应社会生活,适应高等教育,适应未来职业,奠定每个学生终身发展的基础。值得肯定的是,《鸣龙少年》紧跟政策铺陈相关情节,展现了改革进程中新旧教育观的交锋与调和。
再往下深挖,第四层背景关乎“成人教育”。这里的“成人”并非指成年后的继续教育和职业教育,而是讨论教育如何引导学生成为一个全面的人、大写的人和幸福的人。在剧中,学生们的家境、个性、能力、爱好、优势、弱点各不相同,让每个孩子都成人、成才、成长的因材施教虽是老生常谈,但真正实践起来也并非易事。得益于雷鸣、桑夏两位老师的专业辅导与精准帮扶,李燃、程雨杉、江晴朗、边晓晓、禹洋和沈耀等学生都有幸成为了更好的人、过上了更有意义的生活。
什么样的知识更有用?
在新高考、新教育的格局之下,知识的“有用”标准发生变化了吗?《鸣龙少年》就这个问题提供了一些答案。剧情呈现了三组知识类型之间的博弈与共存。
第一组是显性知识与缄默知识。前者指用语言、文字、符号记录表述的、可交流传递的知识,而后者涉及非正式、情景性、难以言传的具身知识。课本知识、卷面知识是显性知识的代表,它们在塑造公共知识和集体记忆的同时,也塑造了公众关于学校教育等同于背书、刷题的刻板印象。
剧中鸣龙11班成立之前,学校极其重视显性知识。随着剧情展开,缄默知识的价值也逐渐显现:雷鸣带着11班学生勇闯监控室、观察分析“桃李班”和“松柏班”优秀学生的学习状态和习惯,让他们发现好成绩冰山之下蕴藏的学习潜力秘密;被称为“鸣龙乔布斯”的李燃虽然前期成绩落后,但总能驾轻就熟地修好各类手机和电子设备,这类民间物理学实践让他在第一次接触物理竞赛题目时就凭借直觉经验找到了另类解题思路,也让他在随后的“添翼计划”中如虎添翼;在乡村长大的边晓晓对于捉虫、摸鱼等活动得心应手,绿水青山塑造了她对美好事物的观察力、敏感力和创造力,她拍视频、搞直播的“不务正业”也在老师的悉心引导下成为了艺考路线的“主业”。
第二组是工具化知识与游戏化知识。工具化的知识原本是人们从事某些专业活动时掌握流程、提高效率、增加成效的重要知识。但随着教育竞争日趋激烈,工具化知识愈加沦为功利化知识,校内外各种速成法、神操作、刷题技巧、选科选校机经、求职就业面经等成功学知识大行其道。
很多人会说:“这或许不是知识本来的样貌,但不掌握它们就考不上大学、就没有出路。”类似的矛盾在剧中多有讨论,雷鸣和桑夏在给学生做选科组合与生涯规划之时,也为此发生激烈争吵。最终,两位老师达成和解,用游戏化的知识替代补充了工具化知识的局限,启发学生从游戏规则、游戏方式、游戏精神等角度深度体验学习乐趣、理解人生意义。
例如:雷鸣给学生上手机戒断课,通过设置不同的活动任务,生动剖析了手机成瘾背后有关注意力争夺、控制和分配的游戏原理。在帮助学生学习抽象知识时,雷鸣邀请了奇葩教师各显神通,比如唱歌学英文、边讲爱情边教诗词古文、摇骰子玩抢答帮助学生厘清历史年份事件、边打太极拳边用身体动作模拟世界洋流……看到这些情节,无数观众在弹幕中感叹:“遇到如此有趣的宝藏老师,谁还能不沉迷学习呢?”
当然,即便名师加持,剧中学生的成长经历也绝非叠满Buff的开挂之旅:禹洋无数次休学、程雨杉与继父斗智斗勇,江晴朗体验说唱之后来年复读,李燃差点重蹈父亲的覆辙,而沈耀在父母婚变之后也自己选择了独立的故事线……这些情节在现实中各有各的沉重与伤痛,但在理想化的剧作中,鸣龙少年们举重若轻,把伤痛当成不断打怪升级、开启新地图副本、刷出新支线剧情的RPG游戏。可见,游戏化的知识是教育世界的一种认识论基础,有助于建构一套重要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它也许没啥功利的好处,但至少能给予“失败”玩家重启人生的勇气。
第三组是自我关怀与共同生活的知识。细心的观众可能留意到,鸣龙中学的校训是“学会生存、学会关心”。它来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面向21世纪提出的教育“四大支柱”——学会生存、学会求知、学会做事、学会共同生活,以及著名教育哲学家内尔·诺丁斯的关怀教育理论。类似的教育倡议致力于解决现代科技和社会高速发展之下,精神文化生产相对滞后薄弱而带来的人类精神危机、道德危机及生态危机。
不论是桑老师的心理课,还是雷老师的集训班,都主打“眼中有人”的关怀基调。老师鼓励学生发现自己的禀赋,帮助学生化解衣食住行危机,允许学生犯错逃跑后归队,倾听学生的隐秘烦恼,陪伴学生经历抑郁自残、亲人病痛、家庭变故、社会不公等磨难,在师生双方深度卷入彼此生活的过程中建立同伴信任与集体凝聚力,激发学生可持续发展的动力和互帮互助的社会情感能力。显然,第三类“知识”从不计入考试分数,但,得之终身受益,失之后患无穷。
国产剧如何激发教育创新的想象力?
不可否认,《鸣龙少年》回到学校教育核心场域来讲故事、提问题、找答案的努力值得肯定。然而,在依旧强势的高考指挥棒功能下,这样的逆袭爽剧难免令人缺乏代入感。纵然每个人都希望像程雨衫和李燃那样“分数乘以三”“人生燃起来”,也期望热血教师开启另类教学试验、师生家长合力探寻教育真谛与生命意义的完满结局,但未来的国产教育类影视创作,可否有更宽广的现实性与可能性?
从时间上看,每个人的一生短暂而漫长,关于高考之后学什么、考什么以及生活这场大考中的“十万个为什么”,现实的学校教育未必能给出答案,但教育类的影视剧创作可以发挥想象力尝试作答。在这点上,《鸣龙少年》的结局迈出了第一步,对剧中主角成年生活的模糊化处理,开始有了一些朴素而丰富的教育想象力。
从空间上看,在我国教育事业的广阔版图之上,还有无数值得取材创作的场域。乡村学校、县域中学、职业高中、普通高校、专科院校、特殊学校的学生,他们不是“鸣龙少年”,未必不能一鸣惊人。即便现实的就学招考制度与社会文化惯性限制了人们的教育想象力,优秀的影视作品或许能为多样化的知识观和教育观贡献新的打开方式。
(作者林可,为哲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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